您现在的位置是:首页 > 养生人群 > 两性 > 张抗抗:“我”就是我最好的作品

张抗抗:“我”就是我最好的作品

时间:2018-10-13 20:36  来源:  阅读次数: 复制分享 我要评论

//////////////////////

张抗抗:“我”就是我最好的作品

张抗抗

一九五○年出生于杭州市,祖籍广东江门;一九六六年杭州市第一中学初中毕业;一九六九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,在农场劳动、工作八年;一九七七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,一九七九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,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。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、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全国政协委员、国务院参事。现居北京。

已发表小说、散文共计七百余万字,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;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隐形伴侣》《赤彤丹朱》《情爱画廊》《作女》《张抗抗自选集》五卷等。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、优秀中篇小说奖,第二届全国鲁迅文学奖,蒲松龄短篇小说奖,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、第四届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等。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、法、德、日、俄文,并在海外出版。

ZHANG KANG KANG

“我”就是我最好作品

—— 张抗抗访谈

舒晋瑜 / 张抗抗

12

曾让我迷途的文学,

果然拯救了我

+

舒晋瑜

您文学的理想是从什么时候确立的? 1961年您还在小学五年级时,就在《少年文艺》发表作品,1972年,您在上海《解放日报》上发表了第一篇小小说,后来又在《文汇报》上发表了长散文。1976年长篇小说《分界线》出版——您走上文坛如此顺利,对于确立写作的信心大有益处。很想知道您的创作状态,为什么一直都那么饱满、那么生机勃发?让您坚定执着地走下去的原因是什么?

张抗抗少年时代的“理想”,只是一种兴趣爱好而已。父母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成长的知识分子和进步“文青”,他们把对文学的热爱传导给了我,家庭的文学氛围对于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。进了中学后,我参加了杭州一中(现为杭高)的“鲁迅文学兴趣小组”,初三还遇上了很好的语文老师,作文发表和获奖,确实培育了我的自信心。六十年代末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,我去了北大荒一个农场,那时候除了孤独寂寞一无所有,只能在文学中寻求安慰。即便在“文革”那样严酷的环境下,在知青连队宿舍和探亲回家的假期里,很多人私下里阅读的都是偷偷流传的“封资修”读物。文学伴随着我度过了知青整整八年时间,是文学让我没有虚度青春年华。如今回头看,早期的写作不仅无知,更是幼稚肤浅。并非“饱满”,而是“无奈”,在极度的无望中,无从选择自己“该做什么”,只有“能做什么”。尽管当时的“革命文艺”,与我童年少年接受的那些“资产阶级文学”,观念上有冲突和抵牾,我心里也由此生出很多对现实的疑问。“真善美”的文学种子一旦播下,“疑问”积累到了相当的数量,它会在不断的“反刍”中,最终成为体内爆发的能量。所以当七十年代末开始“改革开放”,早年“暗藏”的那些文学种子、人性和良知,很快就在我内心复苏了,也就很顺当很自然地回归到“文学的正途”上来。如果从1972年起算,我从事写作已有四十五年;从1979年起算,我从事写作已近四十年。我“坚定执著地走下去”的原因,除了诸如“热爱文学”等陈词滥调,更多是因为我希望通过文学来“解决”自己的问题,这个“问题”就是“不明白”,是“困惑”,是对人生、生命、社会和自己的困惑。困惑之后,发现自己“有话要说”。就这样,一年一年便过去了。“饱满”和“生机勃发”只是表象,只有我自己知道,如何度过一次次精神危机。不过,我父亲的性格顽强锐利,我母亲天真善良,我或多或少继承了父母的部分遗传基因吧。

舒晋瑜

您如何看待知青生活?我知道您写过随笔《无法抚慰的岁月》,还有很多小说,您早在九十年代末期就坚决否定了“青春无悔”那种说法。可见知青生活在不同人的记忆中有不同的版本。知青生活对您的写作带来怎样的影响?在您的作品中,有一部分描写知青生活,但比例不算大。相对于梁晓声、叶辛等作家而言,您的“知青题材”有何特点,愿意谈谈吗?

张抗抗八年的知青生活,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地打发时间,可我全部的业余时间,都用在读书和练笔上。我心里揣着一个小秘密,内心有一个与命运抗争的声音:“我要写作!”每天记下一段有趣的对话,或是读到一个好故事,就觉得自己没有浪费青春。那时候知青的前景黯淡,我不可能指望写作来改变命运,只希望通过写作排遣孤独,为这种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增加一点亮光。当我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,现实的艰苦与荒诞,都被文学暂时化解了。我在场部文艺宣传队那时候开始写长篇提纲,后来三易其稿“自学成才”,再加上编辑的指导,小说《分界线》1975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。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:曾让我迷途的文学,果然拯救了我;但我感激涕零地走近它,它在给予我慰藉与温暖的同时,也收回了我的尊严;它以正当、正确的名义,诱使我交出了思想的自由作为发表作品的代价。那时候“作家”的称号虽然已被消灭,但“革命的文学”戴着革命的面具,以文学的崇高名义,要求我屈从宣传,顺应时代的潮流,我的文学起步就这样被纳入了体制的轨道。那部文字还算流畅、发行量巨大的“知青小说”,为我赢得了文学之路上最初的声名。当时没人能预知几年后中国将会开始一个拨乱反正的新时期。但是,无论我可以有多少种理由为自己辩解:比如我渴望通过写作实现自己的价值;比如这部作品完全出于“自发”而非某种政治授意;比如文学不可能脱离当时那架庞大的宣传机器而独立存在;比如在那个蒙昧无知、信息封闭的集权年代,如何要求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女生具有分辨是非的火眼金睛呢?然而,当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回头审视那些所谓的“作品”,我仍然会为自己感到羞愧。若是正视自己,我必须承认,除了对成功的向往、对虚荣的渴慕、对孤独的恐惧,还有潜意识中本能的自我保护、趋利避害平庸愚昧,最后不自觉地用笔说假话……我就是这样丧失了对真假善恶美丑的辨识力。

1976年以后,我有一个沉寂时期,几年没有发表作品。风起云涌的启蒙新思潮,使我重新认识了“文革”、知青时代。1979年,我发表了短篇小说《白罂粟》,这是一次重要的人性回归。这篇小说对知青自身的错误和弱点,已有了一点朦胧的警觉。尽管我对于“忏悔”意识也有一个认知过程,曾经认为知青拒绝忏悔,因为没有人有资格担任知青的“忏悔神父”,这个想法依然是沿袭了社会批判的指向,而后才逐渐“向内转”叩问知青自身,寻找那段历史与人性弱点之间的内在联系。在我几十年的创作中,有关知青题材的作品占比其实并不高,与其他几位知青作家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。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专事“知青文学”的作家,间断性地写过的那些知青生活的中短篇小说,只是借用了知青生活这块乡间“宅基地”,在上面盖了自己的房子。目前为止,我的“知青小说”代表作是短篇小说《无以解忧》《干涸》,中篇小说《沙暴》《永不言悔》《残忍》《请带我走》等。改革开放已经近四十年了,老知青要从“红卫兵”和“造反派”的思维模式、语言、行为方式,“脱胎换骨”成为“公民”的身份认同,这个转换很艰难。1997年,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年,我写了那篇“著名”的随笔《无法抚慰的岁月》,表述了我对知青运动的看法。我认为老知青所谓“无悔”的豪言壮语,作为个人体验尚可理解,若是成为一代人“追忆往事”的口号,就有些自欺欺人之嫌了。整整一代人牺牲和浪费的青春、时间和生命,不能用“青春无悔”这种空洞和虚假的豪言壮语一笔抹去。直到现在,我们还常常会从某些人的日常用语里,看到“文革”的影子。如果“文革”那种非理性、反人性的暴力行为始终不能得到彻底清理,在某些条件下,会像土壤中没有得到杀灭的细菌一样被激活。我也不太认同“知青作家”这个标签,知青只是我们曾经的一个身份,我们早已融入了社会的知识阶层。当年的知青写作,也早已超越了知青生活,进入更广阔的社会领域。丑陋的不是知青,而是那个“文革”年代。“知青”像一座不可逾越的界碑,矗立在我面前,让我随时随地提醒自己:我们是从那里过来的,但愿再也不要踏上那个地界。